爱尔兰咖啡(下)
爱尔兰咖啡(下)
我静静地望着这杯爱尔兰咖啡,不禁回想起三个礼拜前那个狼狈的夜。
那时她也是这么认真地煮爱尔兰咖啡吧。
台新银行玫瑰卡的广告词说得没错,“认真的女人最美丽”。
爱尔兰咖啡确实温暖,还没开始喝前就能感受到煮咖啡者的殷勤。
「喂,快喝啦。不然鲜奶油融化后,咖啡的色泽就不好看了哦。」
她温柔地催促着。
我慢慢地喝完这杯爱尔兰咖啡,她也只是安静地看着。
直到脸颊及耳根发烫,我又重温三个礼拜前的暖意。
『没想到煮一杯爱尔兰咖啡要耗费这么多工夫。』
「其实还是可以简单一点的。很多咖啡馆为了节省时间和安全考量,会先在爱尔兰咖啡杯内加满滚烫的水温杯,再加入威士忌、砂糖、热咖啡,然后轻轻搅拌。最后将打好的鲜奶油浮在杯上即可。」
『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?』
「虽然烤杯时,需冒着爱尔兰咖啡杯可能破裂的危险,而且又耗时间……」她眼睛一亮,正经地说:
「不过简单的煮法却少了煮咖啡者对咖啡的坚持与认真。咖啡当然有价格,但煮咖啡者对咖啡的认真和坚持,却不是帐单上的数字可以衡量。」
『那么如果我是细心而谨慎的人,你就是坚持而认真的人罗。』
「算是吧。」她又笑了笑。
『你认真煮爱尔兰咖啡,我细心品尝。可以算是天衣无缝吧。』
「我坚持煮真正的爱尔兰咖啡,你谨慎帮我留意吧台有没有失火……」
她清脆地笑出声音,「我们这叫合作无间。」
隔着吧台,我和她就这么互相取笑地聊了起来。
我告诉她我的工作性质,还有每周四固定上台北的理由。
「那你上星期和上上星期为什么没来?」
『我以为爱尔兰咖啡到处都喝的到啊。』
「结果呢?」
『我当然失望罗。』
我们又笑了起来,只相隔一杯爱尔兰咖啡的距离。
『嗯,我该去坐车了。谢谢你今天的招待。』
「你是第一位看我煮爱尔兰咖啡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」
『啊?不好吧。上次你也坚持请客。』
「我是老板呀,我说了就算。」
『那………好吧。』
「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很难在咖啡馆找到爱尔兰咖啡?」
『当然想啊。』
「下次你来时,我再告诉你。」
『那我下次来时,你可不能再请客了。』
「你说的哦!你还会再来。」
『嗯。』
从此,每次在台北开完会后,我会故意找朋友们吃个饭。
12点快到时,再去“Yeats”。
推开店门后,我一定直接坐在吧台边。
「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」
『咖啡。』
「请问您要哪种咖啡?」
『爱尔兰咖啡。』
偶尔她还有客人,他们总会惊讶我和她之间这种不需要Menu的默契。
『为什么在咖啡馆很难找到爱尔兰咖啡?』
我总会带着上礼拜的疑惑直接问她。
「因为爱尔兰咖啡可以算是鸡尾酒呀,所以在酒吧里反而容易找到。」
『不会吧?爱尔兰咖啡是鸡尾酒?』
「爱尔兰咖啡要加威士忌,所以它算是以威士忌为基酒所调出的鸡尾酒呀。」
『这种鸡尾酒满特别的。』
「嗯,没错。即使爱尔兰咖啡被当做鸡尾酒,它依然非常特殊,因为它是要趁热喝的鸡尾酒。爱尔兰咖啡非常适合在寒冷寂静的夜里独饮哦。」
『对了,我一直很好奇,为什么你那么喜欢爱尔兰呢?』
她拔下了眼镜:「你看着我的眼睛。」
『你在玩催眠吗?』
「不是啦!你仔细看看我的眼睛跟别人有什么不同?」
我凝视她的双眼,双眼皮,瞳孔颜色比台湾人淡,眼窝好像也比较深。
「我有四分之一的爱尔兰血统哦。」
说真的,我看不太出来。而且我也不好意思凑近点看。
「看出来了吗?我的瞳孔带点绿色。」
『原来如此喔。难怪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爱尔兰翠绿的草原。』
「胡扯。」她笑了一声,「你知道爱尔兰吗?」
『我不清楚。我只知道爱尔兰共和军是个常上国际新闻的恐怖份子组织。』
「爱尔兰人崇尚自由,北爱尔兰为了脱离英国的统治,手段难免偏激。」
她拨了拨头发,又戴上她的紫色镜框眼镜:
「你知道吗?其实台湾跟爱尔兰很像。」
『很像?不会吧。台湾没有组织台湾共和军啊。』
「我才不是指这个。爱尔兰并不大,即使包含英国控制的北爱尔兰在内,也不过比台湾大两倍多。爱尔兰也算岛国,雨水丰沛,境内多翠绿草地,号称“翡翠岛”,跟台湾以前叫“福尔摩莎”很像。」
「12世纪下半叶,英国人开始高压统治爱尔兰。1922年爱尔兰才脱离英国七百多年的统治而成为自由邦,1948年建立共和国,不过不包括北爱尔兰。爱尔兰独立建国的过程中,爱尔兰文艺复兴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,而爱尔兰文艺复兴的灵魂人物,就是叶慈。」
『所以你才这么喜欢叶慈?甚至店名也叫叶慈?』
「嗯。我也因此而喜欢爱尔兰咖啡,它象征着自由与宽容。」
『自由?宽容?』
「爱尔兰咖啡可以代表爱尔兰人追求自由的精神。另外它能融合威士忌和咖啡这两种完全不同的饮料,不正是宽容的表现?而且更好玩的是,爱尔兰咖啡竟然是英国人最喜爱的咖啡!」
『那么爱尔兰咖啡,究竟是咖啡?还是鸡尾酒?』
「不管是咖啡还是鸡尾酒,都是爱尔兰。爱尔兰咖啡并不在乎被归类成什么饮料,爱尔兰咖啡的价值也不会因不同的归类而有所差异。因为没有崇尚自由与宽大包容,就没有爱尔兰咖啡。」
她倒了些水给我,接着说:
「就像生活在台湾的人,不管是被归类为本省人或外省人,都是台湾人。」
我彷佛被电了一下,仔细思考她话中的深意。
如果与台湾类似的爱尔兰,能因自由与宽容,融合咖啡与威士忌,诞生出爱尔兰咖啡,而且不在乎究竟被归类为咖啡或鸡尾酒。
台湾人为什么却那么执着地想分别出芋头与蕃薯呢?
也许她并没有弦外之音,因为她只是在吧台内煮咖啡的人。
如果台湾这么多伟大的学者和政治家都不能了解这层道理,那么像她这种开咖啡馆的女孩和我这种只知道挖水沟的市井小民,又怎能体会呢?
爱尔兰咖啡的香气慢慢褪去,我看了看表,站起身无奈地说:
『又该去坐车了。』
「你是第一位知道我有爱尔兰血统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」
『大姐,您又来了。』
「呵呵……没事干嘛叫我大姐。总之,就这样罗。」
『可是………』她摇了摇手,不让我说下去。
「你想不想知道爱尔兰咖啡的故事?」
『当然想啊。』
我突然觉得她好像“一千零一夜”那个讲故事的女孩。
「下次你来时,我再告诉你。」
『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。』
日子是件非常奇怪的东西,奇怪到竟然可以改变我绘画的风格。
因为以往我总在行事历上星期四的栏位内,画了一根中指。
如今我画的却是大拇指。
我也渐渐地搞不清楚我是为了爱尔兰咖啡而留在台北?
还是为了那个女孩?
我只知道在“Yeats”喝一杯爱尔兰咖啡是我平淡生活中唯一的期盼。
「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」
『咖啡。』
「请问您要哪种咖啡?」
『爱尔兰咖啡。』
「你今天来早了半个小时。」
『因为我等不及想听爱尔兰咖啡的故事。』
「先说好,这个故事只是传说,你不必太当真。」
『嗯。说吧。』
「关於爱尔兰咖啡,还有一则浪漫的爱情故事哦。」
『你别浪费小说篇幅,快说吧。』
「呵呵,你别心急。你想不想知道爱尔兰咖啡闻名世界的原因?」
她停了下来,拿块抹布在吧台上擦拭了起来。
这家伙,我如果不扮演好奇的听众,她就会故意不继续说。
『想啊。为什么呢?』
「你知道爱尔兰咖啡是谁发明的吗?」她又开始擦吧台。
『大姐,您饶了我吧。快说爱尔兰咖啡的故事啦。』
「有人说爱尔兰咖啡的发明人是都柏林机场的酒保。因为横越大西洋的飞机常会在这个机场加油,旅客下飞机休息时很喜欢喝杯爱尔兰咖啡,所以它就随着飞航而传到世界各处。」
『嗯。』
「那你知道为什么这个酒保会发明爱尔兰咖啡吗?嗯……吧台又脏了。」
『拜托别再擦吧台了。』
「呵呵……这个酒保是为了一位美丽的空姐所调制的。」
『那她一定不是长荣航空的空姐。』
「你乱讲。我有个朋友在长荣航空当空姐,她长得可漂亮呢。」
『有原则就有例外,你不能以偏盖全啊。然后呢?』
「酒保在都柏林机场邂逅了这位女孩,可能是一见锺情吧,酒保非常喜欢空姐。他觉得她就像爱尔兰威士忌一样,浓香而醇美。可是她每次来到吧台,总是随着心情点着不同的咖啡,从未点过鸡尾酒。」
『为什么要点鸡尾酒?』
「这位酒保擅长的是调鸡尾酒呀,他很希望她能喝一杯他亲手为她调制的鸡尾酒。后来他终於想到了办法,把他觉得像爱尔兰威士忌的女孩与咖啡结合,成为一种新的饮料。然后把它取名为爱尔兰咖啡,加入Menu里,希望女孩能够发现。」
「只可惜这位女孩跟你不一样,她并不是细心谨慎的人,所以一直没有发现爱尔兰咖啡。酒保也从未提醒她,只是在吧台内做他份内的工作,然后期待女孩每隔一段时间的光临。后来她终於发现了爱尔兰咖啡,并且点了它。嗯,我说完了。」
『就这么简单?』
「简单?你知道酒保得花多少心血来创造爱尔兰咖啡吗?」
「基本上要将爱尔兰威士忌与咖啡完全融合,就有很高的难度。」
她从吧台上方拿下了一个爱尔兰咖啡杯。
「首先是威士忌与咖啡的比例,」她指着爱尔兰咖啡杯的第一条金线:
「威士忌约要一盎司多一点,30几 c.c. 左右。」
她再将手指往上移到第二条金线:
「咖啡五盎司,150 c.c.,比例约一比五。你知道这经过多少次试验?女孩从未点鸡尾酒,应该不太喜欢酒味,但威士忌可是刺喉的烈酒。因此他必须想办法让酒味变淡,却不能降低酒香与口感。所以在烤杯的过程中,火候是很重要的。」
「这是为什么爱尔兰咖啡杯比一般玻璃杯耐热,而且有两条金线的原因。」
她又伸手想拿抹布,我先发制人,赶紧将抹布拿到远处。
「被你发现了,呵呵。你有没有注意到爱尔兰咖啡对威士忌的选择、
咖啡与威士忌的比例、以及杯子和煮法的要求很严格,唯独对咖啡的选择却比较随便,只要又浓又热就好。」
『为什么会这样呢?』
「除了因为女孩并没有特别喜爱的咖啡外,也代表另一种形式的包容。不管对威士忌如何挑剔,对咖啡而言,却很宽容。酒保可能只想为她煮杯爱尔兰咖啡,并不在乎她是否能体会他的心血与执着,也不在乎她是否会感动呀。」
「我今天还没为你煮爱尔兰咖啡呢,要现在煮吗?」
『等会吧。你别转移话题,然后呢?』
「欲知详情,请见下回分晓。」
『喂。』
「不这样做,我不能确定你下星期还会来呀。」
『只要我还要来台北开会的话,我一定会来的。』
「只要你还来台北的话……」
她喃喃自语地低声重复这句话。
她又拿出爱尔兰咖啡杯,开始煮爱尔兰咖啡。
我已经仔细看过她煮了两次的爱尔兰咖啡,所以这次我只是看着她。
我从未仔细观察她的外表,因为我一直觉得她最美丽的地方是她的认真。
自从知道她有爱尔兰血统以来,我也只是觉得她带点异国风情。
如今仔细一看,她除了很会煮咖啡外,外貌也很杰出。
尤其是那双会说故事的眼睛。
「你看着我干嘛?」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。
『煮咖啡要专心啊。而且你没看我,又怎么知道我看你呢?』
「快趁热喝吧。」
『嗯。』
「台北愈来愈冷了,下次外套穿厚一点。」
『嗯。』
「别嗯啊嗯的,着凉感冒就惨了,尤其你又要搭夜车。」
『喝了爱尔兰咖啡后就不会感冒了啊。』
「傻瓜。」
『你在骂我呢,你知道吗?』
「快喝啦!」
「你该去坐车罗。」
我点点头,准备掏出皮夹时,她又说:
「你是第一位听我说爱尔兰咖啡故事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」
『你的坚持还真多。还是让我付钱吧。』
「我才不要咧……」她吐了吐舌头,接着说:
「下次你来时,我再讲那位酒保跟空姐接下来的故事进展。」
『好啊。下礼拜见。』
「喂!」
我刚好走到巷口的凤凰树下,却听到她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我的耳朵。
『怎么了?你后悔了,想收钱了吧?』
「才不呢。你的公事包忘了带走。」
『喔。谢谢你。』
「亏我还说你是细心谨慎的人,没想到你这么粗心。」
『如果我不粗心的话,就不会认识你了。』
「为什么?」
『欲知详情,请见下回分晓。』
「呵呵……你别学我。快说吧。」
巷口路灯的光亮,从凤凰树叶间的缝隙,洒了下来。
也许是树叶的反光作用,我终於看到她瞳孔里的那一抹绿。
『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因为错过末班飞机,而错过的理由是研究报告忘了带。』
「就这么简单?」
『简单?你知道我得花多少粗心来创造这种严重的错误吗?』
我又学了她的语气,这让她在树下的身影与树影,同时摇曳了起来。
『外面很冷,快回去吧。』
「好。」她沈默了一下,又问:「那你这样一直搭夜车不会很累吗?」
『不会。反正也没什么大事需要立即赶回去。而且……』
「而且什么?」
『而且我喜欢啊。』
「你喜欢什么?爱尔兰咖啡?还是“Yeats”?还是……」
『还是什么?』
她微笑不答。
也好,反正我也不知道答案。
我仰头看了看躲藏在树叶间的月亮,不自觉地称赞:
『这棵凤凰树长得很漂亮。』
「凤凰树?这是菩提树呀!」
『是菩提树吗?』
「你连凤凰和菩提都分不清吗?」
『菩提本无树,凤凰展翅拍。本来都非树,何必费疑猜。阿弥陀佛……这是高深的禅学,你不懂的。』
「听你在胡扯。快去坐车啦!」
『嗯。我下礼拜再来。』
「嗯。我会等你。」
回台南没几天,我不小心病了。
刚开始还好,只是头昏喉咙痛而已。
后来发高烧,我便请了假,在家休养。
星期四到了,也没去台北开会,只是在家里昏昏沈沈地睡了一天。
再度到“Yeats”时,已经是两个礼拜后的事。
谁知道到了店门口一看,竟然挂了个“CLOSE”的牌子。
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,呆住了十分钟左右。
只好在“Yeats”与凤凰树,喔,不,是菩提树间,来回走动。
徘徊了约半个多小时,突然看到有个人影在远处甩开黑暗,慢慢走来。
『你怎么现在才来?』
「你才等不到一个小时,我可是等了你两个礼拜。」
她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,我只好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走进巷内。
她拿出钥匙开了门,打亮了灯,走进吧台,转身洗杯子。
水龙头哇哇地哭了出来,杯盘清脆地碰撞着,但她就是不出声。
『我…我上星期发高烧,所以没来台北啊。』
「真的吗?」她转过头来,带着讶异与关心的眼神。
『嗯。』
「那你好点了吗?」
『我病好了啊。』
她擦干了手,坐在吧台边,用手指轻轻触一下我的额头。
『你刚刚为什么不说话?还有今天怎么不开店?』
「生气呀。法律规定开咖啡馆的人不能生气吗?」
『没事干嘛生气?』
「你知道上星期我等了你多久?」
『我当然不知道啊。』
「我等到天亮。」
『啊?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。』
「好吧。原谅你了。」
「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」
『咖啡。』
「请问您要哪种咖啡?」
『爱尔兰咖啡。』
「需要加眼泪吗?」
『啊?什么?』
「你知道从酒保发明爱尔兰咖啡,到女孩点爱尔兰咖啡,经过了多久?」
『多久?』
「整整一年。」
『啊?这么久?』
「当他第一次替她煮爱尔兰咖啡时,因为激动而流下眼泪。为了怕被她看到,他用手指将眼泪擦去,然后偷偷用眼泪在爱尔兰咖啡杯口画了一圈。所以第一口爱尔兰咖啡的味道,带着思念被压抑许久后所发酵的味道。而她也成了第一位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。」
『这一年内都没人点爱尔兰咖啡?』
「没错。因为只有她才点得到。」
『为什么?』
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继续说:
「那位空姐非常喜欢爱尔兰咖啡,此后只要一停留在都柏林机场,便会点一杯爱尔兰咖啡。久而久之,他们俩人变得很熟识,空姐会跟他说世界各国的趣事,酒保则教她煮爱尔兰咖啡。直到有一天,她决定不再当空姐,跟他说Farewell,他们的故事才结束。」
『Farewell?』
「Farewell,不会再见的再见,跟 Goodbye不太一样。他最后一次为她煮爱尔兰咖啡时,就是问了她这么一句:Want some tear drops?」
『tear drops?』
「嗯。因为他还是希望她能体会思念发酵的味道。」
「她回到旧金山的家后,有一天突然想喝爱尔兰咖啡,找遍所有咖啡馆都没发现。后来她才知道爱尔兰咖啡是酒保专为她而创造的,不过却始终不明白为何酒保会问她:“Want some tear drops?”。」
「没多久,她开了咖啡店,也卖起了爱尔兰咖啡。渐渐地,爱尔兰咖啡便开始在旧金山流行起来。这是为何爱尔兰咖啡最早出现在爱尔兰的都柏林,却盛行於旧金山的原因。」
「空姐走后,酒保也开始让客人点爱尔兰咖啡,所以在都柏林机场喝到爱尔兰咖啡的人,会认为爱尔兰咖啡是鸡尾酒。而在旧金山咖啡馆喝到它的人,当然会觉得爱尔兰咖啡是咖啡。」
「因此爱尔兰咖啡既是鸡尾酒,又是咖啡,本身就是一种美丽的错误。」
「好了,故事讲完罗。该为你煮杯爱尔兰咖啡了。」
『别偷偷地帮我加眼泪喔。』
「哼。就算加了你也喝不出来。」
『搞不好我喝得出来喔。因为你的眼泪大概是甜的吧。』
「你上礼拜让我白等,我还没跟你算帐呢。」
『你别自责了。我已经原谅你了。』
「你………」她指着我:「不跟你说话了。」
她白了我一眼,便专心地煮爱尔兰咖啡。
这次能待在“Yeats”比较短,爱尔兰咖啡刚喝完,也是该坐车的时候。
『你今天的坚持是什么呢?』
「你是第一位知道爱尔兰咖啡适合什么样心情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」
『心情?』
「刚刚说过了呀,爱尔兰咖啡,适合思念发酵时的心情。」
『很好。其实我也很怕你找不到坚持的理由。』
「下星期别再生病了。」
『你放心。即使在医院打点滴,我也会抱着点滴赶来的。』
「傻瓜,别乱说话。把外套先穿上,再出去坐车吧。」
日子愈来愈冷,南北的气候差异也愈来愈大。
常常台南晴朗而微凉,台北却是又湿又寒冷。
有一次台北下雨,她还撑着伞在巷口的凤凰树下等我。
又说错了,是菩提树。
『其他客人怎么办?』
「被我打发走了。」
『你这么狠?』
「呵呵……我开玩笑的。这时候客人非常少。」
「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」
『咖啡。』
「请问您要哪种咖啡?」
『爱尔兰咖啡。』
这种对白一直没变,我们似乎尽量维持住老板与客人间的单纯关系。
不过我问了她几次,她始终没告诉我为何酒保发明爱尔兰咖啡后一年内,只有空姐才点得到爱尔兰咖啡。
那年12月的第三个星期四,还刚好碰到她的生日。
『这么巧?嗯……原来你是射手座的。』
「对呀。所以我今天要陪你喝一杯爱尔兰咖啡。」
『为什么?』
「射手座,又叫人马座,宛如一匹在原野上奔驰的野马。崇尚自由的人马座当然适合喝一杯爱尔兰咖啡呀。」
她好像很喜欢把所有事情都赖到爱尔兰咖啡身上。
每次该去坐车时,我总会觉得公事包比来台北前重多了。
「你是第一位知道我是射手座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」
「你是第一位敢放女老板鸽子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」
「你是第一位分不出凤凰树和菩提树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」
「你是第一位喝爱尔兰咖啡不用给钱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」
她总会随便找到一个坚持的理由。
即使真的掰不出理由,她也会说:
「你是第一位我想不出理由请他喝爱尔兰咖啡的客人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」
隔年年初,这个研究计画得做最后的期末报告。
我打了条领带,准备上台解说研究成果,让付钱的大爷们甘心。
顺利的话,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因公事而来台北。
当然有空的话,我仍然可以随时到台北。
只是对现代人而言,等到真正“有空”时,
通常已经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了。
而且重点是,我失去了来“Yeats”的“理由”。
任何研究计画都会有所谓的研究动机或目的,简单地说,就是理由。
可是当我不必再因出差而来台北时,那么我到“Yeats”的理由是?
我和她毕竟只是咖啡馆老板与客人的关系啊。
一个在吧台内,一个在吧台外。隔着吧台,我们反而觉得安全而简单。
逾越这条界线,也许就像爱尔兰威士忌和热咖啡逾越了那两条金线一样,会让爱尔兰咖啡不再纯正。
「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」
『咖啡。』
「请问您要哪种咖啡?」
『爱尔兰咖啡。』
「你今天打领带干嘛?」
『因为……因为今天要期末报告,所以我…我要打领带。』
我因为有点心虚而显得口吃。
她又看了看我的领带,还有比平常更饱满的公事包。
「我明白了。下星期你不会来台北了吧。」
我看着她,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是点了点头。
她没追问。
机械式地拿下爱尔兰咖啡杯,磨碎咖啡豆,煮曼特宁。(咖啡豆太少了!)
倒爱尔兰威士忌。(倒太多了!)
超过第一条金线,倒出一些,又倒入一点,还是超过。
索性一饮而尽。
再重新倒爱尔兰威士忌。
加糖,点燃酒精,烤杯。(火太大了!)
旋转杯子。(旋转的速度太快了!)
静静地注视杯内的威士忌。(该离火了!)
熄掉酒精,加入热咖啡,浮上鲜奶油。
「喝吧。」她开了口。
「想听我的故事吗?」她坐了下来,拔下眼镜。
『嗯。』
「我念的书不多,也念的不好,毕业后一直在咖啡馆工作。待过几家咖啡馆,开始对煮咖啡产生浓厚的兴趣。可惜现在的咖啡馆愈来愈重视气氛和咖啡杯盘的讲究,咖啡本身反而不是那么受重视。」
「后来听到爱尔兰咖啡的故事时,我便下决心要煮一杯真正的爱尔兰咖啡。当我学会煮好爱尔兰咖啡时,我就开了这家“Yeats”。」
「虽然这个故事只是传说,或是人们的穿凿附会。可是,我很当真。」
「开店以后,我一直期盼着客人点爱尔兰咖啡。酒保等了一年才等到第一杯爱尔兰咖啡,我比他幸运,只花了三个月,你就点了。」
气氛有点异样,好像爱尔兰咖啡内加的是有烟熏味的苏格兰威士忌,而不是爱尔兰威士忌。
她拿出了我第一次来“Yeats”时所看到的两份Menu:
「你看看有什么不同?」
我先翻了一下深咖啡色的那份,第一面是20几种咖啡的名称和价位。
再翻浅咖啡色的那份,第一面仍然是咖啡的名称和价位!
我一直以为浅咖啡色的Menu里面列的是各种茶。
原来这两份Menu的第二面,才同样是茶的名称和价位。
差别的是,深咖啡色的Menu才有爱尔兰咖啡。
『为什么你要做两份Menu?』
「酒保当初也是这样做,所以空姐才成为第一位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。」
「虽然我做了两份Menu,但深咖啡色的Menu我从未拿出来过。」
「你第一次来时,我注意到你一直看着叶慈的画像和诗句。虽然大多数第一次来的客人,也都会这样看,但别人是浏览,你却是阅读。」
「我花了一点时间,才决定碰碰运气,看你是否会点爱尔兰咖啡。」
「你第一次点爱尔兰咖啡时,我心里很激动。好像突然能体会当初酒保
听到空姐说出“Irish Coffee”时的心情。」
「我很认真地为我生平第一个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煮咖啡,也很紧张。
你在喝爱尔兰咖啡时,我一直偷偷观察你。看到你喝完时满足的神情,我非常感动。以咖啡相交,也不过在此而已。」
「结帐时你一句衷心的感谢,对我而言,就是最大的报酬了。你可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坚持不让你付帐?那是因为我一直不肯把你当客人。」
她不断地说着,好像梦呓似的呢喃。
「今天再让我坚持一次吧。」
『你今天的坚持是?』
「因为你终於让我体会到酒保为空姐煮最后一杯爱尔兰咖啡时的心情,所以我坚持请客。」
『是什么样的心情?』
「思念的绝望。思念跟火车不一样,思念总是只有一个方向。爱尔兰咖啡可以流传下来,但他永远没办法让她体会他的苦心。」
『你思念谁呢?』
「一个细心谨慎的人。」
轮到我不说话了。
「对不起………」我们同时沈默了许久,她才开口:
「我刚刚忘了帮你加眼泪。」
她端起已经空了的爱尔兰咖啡杯,怔怔地凝视半晌。
「已经是最后一杯爱尔兰咖啡了,为什么我这么粗心呢?」
她的眼泪突然汨汨地涌出,从绿色的爱尔兰草原,滴落到爱尔兰咖啡杯内。
然后用右手食指,醮着眼泪,在爱尔兰咖啡杯口,画圈。
一圈又一圈。
画到第五圈时,她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说:
「Farewell。」
『Farewell。』我也跟着说。
我们没说Goodbye。
回到台南,继续规律的上班生活。
不用每星期固定出差的日子,格外显得平淡。
偶尔跟同事们泡泡咖啡馆,我总会试着找寻爱尔兰咖啡。
有就点,没有就算了。
即使点到爱尔兰咖啡,通常只是材料相似罢了。
换言之,对很多咖啡馆而言,爱尔兰咖啡的意义就是威士忌加咖啡而已。
有的甚至还改加白兰地。
更别说那个印了“Irish Coffee”的爱尔兰咖啡杯了。
冬天快过去了,最适合喝爱尔兰咖啡的季节也将结束。
而想念爱尔兰咖啡的季节是该开始?还是该结束?
爱尔兰咖啡和她,我到底最喜欢什么呢?
我好像无法分别出对这两者感情的差异,正如我分不出菩提树和凤凰树。
如果爱尔兰咖啡可以既是鸡尾酒,又是咖啡;
那么我是否能同时喜欢爱尔兰咖啡还有她?
刚过完农历年,几个同事相约到台东的知本洗温泉。
回程时,在台东火车站附近的咖啡馆,我竟点到了爱尔兰咖啡。
杯子对了,香味对了,连口感也对了。
只是老板却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肥胖中年男子。
我似乎已经可以分清楚她和爱尔兰咖啡之间的差异。
我一面喝,一面回忆起以前在“Yeats”喝爱尔兰咖啡的往事。
喝完后,酒精不仅燃烧了肚腹,连心也跟着烧了起来。
好像有种液体从眼角窜出,滑过脸颊,流进嘴里。
有点咸,又带点酸涩。
我和她一样,终於也尝到了思念发酵的味道。
我等不及星期四的到来,也不需要等星期四的到来。
思念这东西根本不长眼睛,当思念之潮来袭时,是不挑时间地点的。
下了班,赶上最后一班台南往台北的飞机,到了台北。
离午夜12点还有一些时间,就站在巷口的菩提树下等。
嗯,终於说对了,不再说成是凤凰树。
我推开“Yeats”的门,然后把寒冷关在门外。
她正拿着抹布,低头擦拭吧台。
「欢迎光临。」她并没有抬起头。
我走到吧台边,坐下。
『你还是喜欢用擦拭吧台这一招吗?』
她微微颤了一下,突然停止擦拭的动作。
抬起了头。
「请问要点茶或咖啡?」
『咖啡。』
「请问您要哪种咖啡?」
『爱尔兰咖啡。』
「你又跑来台北干嘛?」
『因为想喝杯爱尔兰咖啡。』
「需要加眼泪吗?」
『不需要了。』
「为什么?」
『因为我终於知道思念一个人时,是什么样的心情。』
「你思念谁呢?」
『一个认真而坚持的人。』
她仰起头,微颤的手试着伸高去拿悬挂在吧台上方的爱尔兰咖啡杯。
却怎么也拿不下来。
我终於逾越了一直阻隔着我们的吧台,走进吧台内。
轻轻握着她的手,帮她拿下两个爱尔兰咖啡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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