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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是过新年,整个城市都被欢浪席卷。本来就热闹的袁家岭友华广场此刻更是灯火辉煌,车水马龙,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男女,使整个大街都兴奋得喘不过气来。
在一间临街的酒吧里,同样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。每个人都很快活,大杯小杯的啤酒被张大的嘴吞下去,话很多,手势也很多,每一张嘴都笑嘻嘻的。
坐在靠近柜台的小沙发上,有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。和其他人不一样,他喝酒的神态很认真,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品着,像是每喝一口都要向酒神祈祷一次,显得很虔诚。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,他显得冷静又带一点落寞,除了酒吧的老板之外,谁也没有注意到他。
男人将最后一滴酒液倒进嘴里,默默地付清了酒钱,向门外走去。一只黑猫嗷嗷叫着从他脚边冲了过去,虽然吓了一跳,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。对于大家公认的不祥征兆,他都能琢磨出相反的意义出来。比方说在大年夜里遇见一只黑猫,在别人的心里是一种不祥的预兆,在他,则意味着成功。在他的心里,他自己就是一个不祥的幽灵,此刻的游动就是要给某一个未知的人或家庭带来不祥,特别是这个大年夜。想到这里,男人脸上露出一丝阴恻恻的笑。
男人在大街上穿行于欢乐的人流中,他有自己的欢乐,用一种冷漠的旁观者的眼神向人群打量着,或者向一个虚无的目标凝视。一个穿着浅色夹克衫的小伙子,挽着一个漂亮的姑娘从他身边经过,姑娘看着小伙子的那种眼神,令他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,他想到了她的手,以及这双白嫩的手细腻而熟练的抚爱。
烟头被他狠狠地扔在地上,脚后跟又碾了几下。"妈的。"他心里恨恨地骂了几句,究竟是骂谁,他自己也弄不清楚。沿着街,他慢悠悠从容地走着。那种冷静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,那是一种因为有某事将注定发生,而他已经作好充分准备的镇定,他知道自己今夜要干什么。
他向一张大铁门走去。
这里是一所学校,他曾经来过,对这里的地形他早就了然于心。几个月前门卫换了人,那个长着一双鹰目的高个子老头,换成了一个刚从农村来的少妇。此刻她正忙着给她的孩子铺床,对于他的进入,并没有在意。而他自己也知道,没有人会怀疑一个步履从容的人。
他向操场尽头的宿舍走去。
学校早已放了寒假,四周十分安静,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和呼吸,宿舍建在操场的尽头,家家户户的屋里传来人声笑语,连一户走亲戚的都没有。他有点失望。但他没有泄气,他慢慢地从一门走到四门,又从四门走到一门,四周没有一个人,而他脚步又是那样的从容镇定,就是有人路过,也绝不会产生其他的想法,更不会对他有所怀疑。他的眼睛四下睃巡,突然,游离的目光被一个固定的目标吸引,目光凝滞在一个固定的目标上。
他看见了几台摩托车。
在一大排单车中间,摩托车就像庞然大物,十分醒目。摩托车!摩托车!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立即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。但他并没有忘记四下看一眼,没有一个人,一种暗暗的狂喜在他心头升起。抬头看一看那些灯火辉煌的窗口,他"哼哼"地冷笑了几声,过不了多久,其中的一个窗口里就会传来拉得长长的叹息。他仿佛已经听见了那一声叹息,他感到一种暴虐后的快感。
他没有立即靠近摩托车,而是远远地打量着那几台价值万元以上的东西,他仿佛看见大把大把的钞票在他眼前飞舞。蓦地,一样白色的东西在他的眼里闪现,一股勃发的愤怒从心底深处不可遏制地爆炸,他的手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发抖。他看见了一块白色的公安牌照,上面赫然印着GA-4300088。
就是它,他的决心下得很快,而且丝毫没有退却,他觉得这是对的,这就是报复。
他终于向那辆挂着公安牌照的红色幸福-125走去。
当那辆幸福-125在他的胯下轰鸣时,他想起了那个在他身下呻吟的女人,那一种暴虐后的快感如出一辙。那害他一世的女人呀!他狠狠地加大油门,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向前奔驰,在速度的眩晕中他忘掉了一切。
床头发暗的天花板上,慢慢地沁出一块手掌大小的黑色印迹,并且不停地扩大,向四周浸延,终于形成了一块人脸大小的污斑,他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凝视着它。
污斑的中心渐渐形成了滴状的粘液,他屏住呼吸盯着那滴尚未落下的粘液,粘液越来越大,越来越重,终于重重地向床头落下来,他目不转眼地盯着它,那一大团粘液在他的眼里急剧扩大,遮住了他的视线,啊!那是血!散发着腥味的血!他刚意识到这一点,那一大团粘液猛地砸进他的眼内,极度的恐惧,一切都在粘乎乎的发着腥臭的血色中抽搐。
"啊!"他大叫一声,猛地坐了起来,从一片混沌中惊醒,一场恶梦!他的胸部急剧地起伏着,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,一种心虚的疲惫在肢体散逸。干得像沙漠的喉咙几乎连唾液都吞不下去了,他抓起床头柜上的冷茶,仰头猛灌几口,热躁像退潮似地从肉体上消失,这才完全清醒过来。他常做恶梦,特别是每一回得手之后。
时已正午,阳光从糊着报纸的窗户上漏进来,黑黑的房子里除了几条光柱以外,所有的一切都黑乎乎的,在阴暗处保持着意味深长的沉默。
他已经习惯了昼伏夜出的生活,连同他身边那个憨睡的女人也习惯了。有一缕阳光正好照在那个女人的脸上,那张脸浮肿着,张着嘴,灰灰的牙齿在嘴里若隐若现。
他对这张早已熟悉的脸突然感到了一种极度的厌恶。这个女人是他的老婆,昨夜发疯似的渲泄让女人精疲力尽。每到自己的女人睡后,他就想到了那一个女人,那是一个性感的女人,在床上总是热情洋溢不知疲倦,常常弄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一丝灼热的焦躁在他眼角浮动,他的眼角因此而半眯起来,像一双狼眼。那个女人害他一世。
"曹户籍,你来了!"楼下大嗓门的女人突然叫了一句,吓了他一跳,他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到窗前,透过窗纸上的小洞紧张地向楼下看去。派出所的曹户籍夹着个户口本,在楼下同大嗓门的女人指手划脚,女人在曹户籍的耳边讲着什么,曹户籍不断地点头,还抬头向他的窗口望了几眼,他感到一阵心虚,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。这时,一个老人走了出来,同曹户籍寒暄了几句,一会儿,曹户籍推着自行车走了。
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一种半虚脱的疲倦使他又回到床上。曹户籍!哼!三年前,人们也叫他王户籍,那是多么荣耀的日子啊!戴着大盖帽,夹着户口本,在他的管区内,谁见了他都是笑眯眯的,烟从来就没有缺过,家里也用不着操心,电视机坏了,自然有人来修,没有录像机有人送上门来。
他点燃一根烟,深深地吸了一口,又狠狠地喷了出来,那一段辉煌的往事就像这烟雾一样,转瞬即逝。当烟雾飘过那几根光柱时,现出一种妖艳的宝石蓝色,就像那个女人的蓝宝石戒指。他已经弄不清楚是怎样被那个女人搂到怀里去的,那个女人比他大几岁,结过婚,有一个五岁的孩子,这种年纪的女人是成熟的葡萄,汁液饱满得像要将果皮胀破。这种诱惑力在自己老婆身上是找不到的,他没有拒绝,也不想拒绝,沉溺在那个女人火一样热,水一样柔的温情中不能自拔。
他为她和她的丈夫付出了很大的代价。那个女人和她的丈夫是靠诈骗为生的,不久男的就被枪毙了,女人从此投靠在他怀里,继续干着骗人的勾当。而他在她的身上得到从来没有过的快感,他常常闭着眼睛吮着她的舌头,就像嗷嗷待哺的幼兽还没有睁开眼睛时,含着母兽的奶头一样。
每当肉欲得到满足之后,他也会感到一阵阵后怕。对于他来讲,同案犯的家属鬼混意味着什么,他不是不明白,但是,一旦肉欲高昂,他又忘记了一切。
终于在一个晚上,同事将他从女人的床上抓回了派出所。不久,他被清除出去。他好恨哪!恨那些抓他的人,恨那个女人,甚至恨所有的警察。至今他一想起所长、教导员的样子,就忍不住咬牙切齿。
失去了保护伞作用的他,很顺理成章地被女人一脚踢了出来,他气得眼睛发绿,但又无可奈何。在床上躺了几天,再爬起来的时候,他完全变了,他彻底地将自己的灵魂放逐到了魔鬼的世界。从此后,他的灵魂变成了另外的一个,在他的心里,他自己就是一个不祥的灵魂,在每一个晚上,都应当给某一个人或某一个家庭投下一层阴影。在没有成绩的晚上,他总是将他的老婆揍得鼻青眼肿。
现在他总算报复回来了。当他将那台警用摩托车偷到手后,那一种暴虐后的狂喜,让他暂时忘掉了一切。他将公安牌照扔进了河里,又将摩托车精心伪造了一番。
像平常一样,他骑着那辆偷来的摩托车在火车站拉客。摩托车拉客的活儿并不轻松,但是有钱赚。已经一个多月了,他也赚了不少票子。
这一天正好是三八妇女节,墙上挂着大幅标语,车站广场的大广告牌上,一个胸部丰满的女人正堆着迷人的微笑,向每一位过路人推荐她用过的热水器,他又想到了那个女人。"骚货!"他骂了一句。
一只大手重重地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,他吓了一跳,从幻觉中回到现实,大约有三四个人围住了他,领头的是一个白头发老人。
他的心猛地被一只手捏了一下。
"什么事?"他觉得自己嗓子眼发干,使劲吞了一口唾沫。
"我们是朝阳街派出所的,看一看你的行驶执照。"白头发老人身胚挺大,中气十足。
"我,我忘了带了。"他支唔着。
"那就跟我们走一趟。"几个人围了上来,一切都是注定了的,从他下手偷那台摩托车时就注定了的,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刻何时来临而已。
派出所的人出出进进都很忙,白头发老人将他推进联防队办公室。借助灯光,他这才发现老人并不太老,只是由于工作的繁重而显出一种老态。
有一个人从桌上的材料里翻出一张纸,蹲下身去核对车架号码。片刻,那个人一拍大腿,立即有几个脑袋凑了上去,议论了一阵,抬起头,几道目光向他射来,他心虚避开了,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那眼神的涵义,就像猎人看见了笼中困兽一样,有惊喜,更有几分嘲弄。
在过去,他曾用过这种眼光看着别人,现在,轮到别人用这种眼光来看自己了。他很清楚自己走到了哪一步,没有机会了,他在心里发出了长长的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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